2014年8月29日 星期五

育兒劣幣

上周本欄提到寒舍如何謝絕公主王子老鼠恐龍等一眾卡通人物到訪,好友揶揄:「你這是跟白雪公主的後母一樣啊!」如果不讓大小妹頭的簡單童真被公式化的商業娛樂所轟炸是為歹毒的話,那麼更絕的其實還在後頭:我家電視只在她們睡時才可以開看一下新聞,光碟手機apps,哪管是聲稱有教育功能的,也從來不曾存在。 大妹頭偶爾見到我們關掉電視機會問:點解唔睇電視? 我答:小朋友睇電視會變蠢。 這答案雖然略嫌簡化,卻是有根有據的。香港人一味要快怕執輸,以為各種電玩可以鍛煉孩子的反應能力,更可充當老師教幼童各種常識語文,快人一步理想達到。殊不知高速的媒體內容,可能切斷一些兒童發育中腦袋腦前葉的神經網絡,導致專注力失調,集中力及記憶力下降。再聰明的孩子倘無法集中精神,學習還是會受到嚴重損害,影響深遠。而且電玩的公仔表情誇張,幼童或難以理解真實世界的情緒表現,也就看不懂眉頭眼額,社交發展也有影響。 此外,也別提科技娛樂與兒童癡肥以及精神/情緒病上升之間的關係了,單單環顧身邊有幾多成年人自己都機不離手廢寢忘餐,小孩更容易有沉迷上癮的危機。Addiction 本身是病態,吸毒酗酒賭博打機殊途同歸,都是失控成癮不能自拔。為什麼還會有家長明知高危卻甘願讓年幼子女冒險,將誘惑雙手奉上? 好友還是相勸:所有小朋友鍾意的,阿囡都無得玩,她怎樣跟朋友仔有共同話題呀?這等於說人人都在鋪天蓋地談論「沒女」(或其他任何爛劇),你不看,哪來社交話題?育兒也得跟從社會大隊而行,造就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我們下一代生活的環境也就只會益發惡劣困難。 所以,家裏的大電視一直只是大妹頭照跳舞的大鏡。偶爾想開一下電視看看當日大事,她也要求關掉,好讓她望框內自己的倒映跳跳跳,有時也跳出框外。框內框外,穿梭自如。我看欣慰,或者我的希望其實很卑微,只願孩子能享受最簡單最基本的天真爛漫,別要太早被科技冷冰冰的大小四方框困絆,便已經夠好。 (原文於八月二十八日刊登於信報)

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我不愛公主

幼稚園剛開學,家長可以在班房稍作逗留。老師跟大妹頭在玩一堆巴士乘客玩具之際,對話如下: 老師:(問大妹頭)呢個係咪白雪公主? 大妹頭:係,但我媽咪唔鍾意白雪公主。 老師:(問我)哦,你唔鍾意白雪公主? 我有話直說:都唔係白雪公主的錯。所有公主王子都入唔到我屋企…… 老師面上有點尷尬,大概覺得匪夷所思,又不知從何問起。而我,卻因為自己的說話能佔據大妹頭的小腦袋一個小角落,沾沾自喜。 我家謝絕各公主王子(或老鼠蜘蛛等卡通角色)的駕臨,電視電影、圖書、玩具一律拒之門外,但從同學朋友處,大妹頭還是大概有所認識。說是大概,因為她見到Tinker Bell 會指說是Cinderella。總之,貌若天仙的姐姐,她均會稱之為公主。 有時她會說: 我鍾意Elsa。我鍾意公主。我總是回應:我鍾意你,因為你是個懂得關心人又會照顧自己的女孩子。人人都喜歡公主,毫無特別,我才不喜歡公主。 我的皇室封鎖,在朋友間引起一些迴響,好些更會幫迪迪尼說項:現在的公主進步很多了,是獨立新女性,講sisterhood講girl power。也有人說:這些卡通雖然脫離現實,但小孩子何妨天馬行空,可以激發他們的想像力。 我承認我怕女兒會受到公主的影響,患上公主病。但我更怕的,其實是女兒會變成一隻羊,羊群心理羊群效應中的一隻羊。看了那些對幼兒影響無遠弗屆的卡通後,她們為代入主角,變得欲望無邊際:要公主髮夾公主筆盒公主水杯公主睡衣,終極去到人人一模一樣、人有我有方才甘心。悲觀點說,長大後追逐潮流,變得面目模糊,成為芸芸眾生的一員—— 這些日子還多呢! 至於所謂刺激想像力,整件事上真正think outsidethe box的,是那些找到成功市場推廣公式的人,把我們的孩子封在四方箱子裏變成盲目跟風的羊,家長亦慘變羊牯。開門迎駕公主王子,我覺得既似打開潘朵拉的匣子,更像送羊入虎口。 孩子這麼小,世界對她們那麼新,一隻飛來的甲蟲,天上變幻無常的白雲,足以觸發她們的無限想像力。不必靠科技的感官轟炸,簡單的現實世界應足夠她們自娛。學懂做一介民女,有自己的思想,即可選擇活得自在快樂,將來萬一變成公主王妃,亦可以快快樂樂生活下去,但vice versa卻不然。 (原文於八月二十一日刊登於信報)

公德心要靠嚇?

曾幾何時,香港自詡自由開放,人人文明自律。相比新加坡政府的事無大小均立法規管,動輒小懲大戒,我們嗤之以鼻。相比內地同胞爭先恐後、遍地黃金,我們更是自命不凡。公德,彷彿已經是香港人身份證的代號,人皆有之,不容置疑。直至富貴議員的「低頭族扮睇唔到,立法規定要讓位」的橫額一出,令我對自己一直引而為傲的香港人身份大受打擊。 當然,有人質疑富貴議員乃含銀匙出世的少爺,搭公共交通工具次數恐怕兩隻手也數得完。突然高舉立法旗幟,管起草根問題來,是否搵騷做暫且不談。但港鐵車廂內確曾常見佝僂老弱、挺大肚子的孕婦、手拖一個胸前吊一個的外傭姐姐,在車廂裏東挨西靠地站。偶然總會有人讓位的,但始終不夠。一列排開六名壯丁/ 烈女,屁股一坐頭一低,便栽進虛擬世界網絡天地裏別有洞天,其他一切均視若無睹,一味玩電玩、追韓劇,低頭族的身份儼然成免死金牌—— 橫額中的「低頭族扮睇唔到」確有幾分寫實。 然而,由「低頭族扮睇唔到」,是否便要跳到「立法規定要讓位」的地步呢? 曾幾何時,公眾的公德宣傳,靠的是觸動大家的羞恥心:亂拋垃圾會被人叫垃圾蟲,宣傳海報上還有對凌厲眼神追隨你,提醒你不要人見人憎;在車廂埋站開門時橫衝直撞會被叫蠻牛。今天,小女兒的幼稚園老師教小朋友不要隨地亂拋垃圾時,會嚷:「垃圾蟲,千五蚊」。公德心,不再是靠同理心的感召,而是靠立法靠嚇?這令我想到,內地據報在修訂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有一規例,講明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定當要經常回家看望或問候老人。中國人常把「百行孝為先」掛在嘴邊。 孝順,應發自內心,要用法律押才回家看老邁父母,且不論是否切實可行,父母縱是留得住子女,也留不住子女的心。例行公事交差式探望,為人父母者恐怕只會背脊骨落。 香港是否也在倒退呢?富貴議員的大膽提議,雖然可行性成疑,但足證小城公德水平逐漸下滑,箇中的自我反省與自我審視,不是靠拍selfies而能培養出來的。 (原文於八月十四日刊登於信報)

復元在何時?

8月1日,《明報》前總編輯劉進圖終於復工了。 說「終於」,但其實遇襲五個月後的他,傷勢至今僅康復了一半,復工後仍只能工作半天,另半日要接受物理治療,被斬斷的神經線要等待重生,完全康復尚遙遙無期。 但說「終於」,乃因為劉進圖總算能回到一直熱心謹守的工作崗位,是關心他的市民大眾所樂見的。當日他被「頭盔刀手」襲擊,身中六刀,四刀在腳,兩刀在背,爆背見肺,一度命危。這幾個月的折騰,實屬無妄之災。一介書生文人,光天化日下卻遭到如此毒手,令人齒冷。兩名報稱是水喉工人的兇徒在東莞落網,但幕後黑手呢?恐怕又是一宗懸案。 上月記協發表《2014年言論自由年報》時,形容香港新聞自由陷入數十年來最黑暗的一年,劉進圖成為了箇中icon。他遇襲令全港嘩然震驚,落在他身上的六刀,觸發了新聞工作者的憤怒,認為兇徒豈止要「滅聲」,簡直就是要「滅口」來阻礙新聞工作者報道真相。反暴力大遊行中,業界齊聲向行兇者作出最嚴厲的譴責,打出來「They can't kill us all」的標語,響亮亦雄壯,只是我城被前所未有的恐怖氛圍籠罩,新聞自由言論自由受到嚴峻威脅。在位把關者專業水平為次要,識時務為首要,稱職與否在於能否準確執行長官喜好,甚或揣摩上意,自我滅聲,以免為長官添煩添亂。如是尸位素餐者,保了自己的飯碗,賠上行業的命脈,卻就是大有人在。 勇敢的新聞從業員可能殺之不盡,可是人心惶惶風聲鶴唳,The city is dying: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受傷期間,劉進圖一句「真理在胸筆在手,無私無畏即自由」,所表現的胸襟令人動容。復工時他亦寄語傳媒「必須無畏無懼,謹守崗位,尤其是政局動盪的時候。」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飽受劫難的他仍能口出此言,真是好樣的!然而,這邊廂劉進圖雖復工了,但那邊廂,我們卻失去了《主場》。我在遙祝劉進圖早日康復的同時,禁不住要問:香港的新聞自由,還有復元的一天麼? (原文於八月七日刊登於信報)

因愛之名

無的實況劇《我們的天空》首集《望子成龍》,在大妹頭學校的同學仔媽咪間瘋傳,成了討論熱點。媽媽們的寶寶才三歲左右,但劇情逼真,她們看完了心痛之餘都感到無奈與恐懼,彷彿在水晶球中看到自己不可扭轉的命運。 此劇的監製,是本港電視史上最成功實況劇之一《獅子山下》的開山鼻祖黃華麒,刻畫了這時代虎爸虎媽望子成龍的心態及手段。劇中的父母為了讓愛兒子入名校,百般鞭策催谷,孩子最後被迫出個躁鬱症來。能成為實況劇的材料,證明這題材具備了兩項元素:既dramatic,卻又是天天在我們身邊發生的。那位虎媽最後連潛入名校當校工都想得出,無所不用其極,這絕非編劇想像力的功勞。劇內一點一滴都不是新鮮事,只因拍成了劇集,令為人父母者可以抽離地看清現實,才引起迴響甚至共鳴。好些媽媽看劇後,並非修訂辛苦過大人返工的興趣班時間表,而是大嘆無奈:「無辦法,個個都咁谷,點到自己不谷?」 劇集反映了可悲的現實: 天下最可上綱上線的,是因愛之名,一句「我是為了你好」,如泰山壓頂無人可辯駁,卻未必是孩子所需。而最具破壞性的競爭,來自家長之間的guilt trip,一句「如果你不做,你還算是個盡責的父母?」搞到人心惶惶,一邊瞅其他父母,一邊審視自己:我做得夠不夠?夠不夠?瞄來探去之中,雙眼漠視承受了一切壓力的孩子。劇中一幕搞笑也悲涼,媽媽問滿面病容的兒子:「為什麼無話畀我聽你有壓力?」旁人都一眼看出了,當局者迷的母親卻選擇性地耳聾目盲,一心只往「名校」衝。 望子成龍這話題,說了多年,奇怪焦點由來都只落在家長身上,學校及教育界都儼如局外人。學校對於這怪獸現象猶如事不關己,繼續想出百般把戲來提高門檻,關起門來坐山觀虎鬥。決定教育政策的官員,從來亦只就學分、學位、學制、學費等團團轉,但對這現象噤若寒蟬。實況劇的鏡頭追疲於奔命、迷失掙扎的家長,劇中的老師校長教育界人士都只是過場大茄。唯一會講公道話的爺爺,雖是個校長,卻已是退了休的,回天乏力。 (原文於七月三十一日刊登於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