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6日 星期四

媽媽的眼淚

這星期掉了很多眼淚,體會了肝腸寸斷的感覺。 流的是心痛的眼淚。眼見小人兒前一句鐘還會跑會笑,突然呼吸困難,小心臟和大肚子一起急速鼓動,不停哭叫;折騰了一整個晚上,凌晨過後還得把累透睡着的她喚醒,讓護士替她靜脈注射;一雙肥美小手給緊緊捉着,好讓針頭左戳右插,來回不知多少次卻仍找不着靜脈,呼吸困難的小人兒哭得滿面通紅,向有份把她牢牢捉着的我嘶叫求救——「傷在兒身痛在母心」,我最終把護士們叫停,暫時放棄注射。孩子可不是我一塊置於體外的肉?有看不見的神經線連接着我的感官。她痛我更痛,只恨不得能代她承受一百倍的痛苦,別叫她受罪。 流的是惶恐的眼淚。孩子才一歲多,有口難言,只一味哭,我把她緊抱懷內,卻發現一切都不在我掌握之內。她是來自我體內的生命,卻又是如此獨立的個體,不由我控制。當然,這些日子,見她要跑不愛抱,要自己動手吃不愛人家餵,想要的會認真地不住點頭,不要的把頭左右擰得頭暈時,我看着得意洋洋。但在她病倒時,我感覺與她這麼近那麼遠的疏離。看着小人兒有苦說不出,我束手無策,那種無力感,只能化作淚水汪汪而出。 流的是幾經壓抑後崩潰而出的眼淚。媽媽的眼淚是不容隨意流灑的,再心痛再徬徨,在女兒面前,還是得強忍着。她感覺自己身體產生了奇怪的變化,附近的環境又變得陌生且危險,她已夠害怕了,這時候,媽媽是她唯一可依靠的磐石,磐石怎可以流淚?於是只能強忍着,待她睡着,淚腺才能決堤,頓感份外疲累。 流的是內疚的眼淚,也是最磨人的。雨後天青事過境遷了,小妹頭臨出院前已把斜背的病床當滑梯玩,回到家更是興奮得不住跳舞拒絕休息,彷彿忘記了一場皮肉之苦。但媽媽心中仍然被一千個what-if折磨:是我日常太疏忽,任由小女兒滿足口腔期欲望以致她禍從口入?做媽媽的不管平常怎樣理直氣壯信念堅定,一旦孩子有事,總有位給自己入罪。一千個問號在腦袋盤旋,想到萬一是自己的差池讓孩子白吃了苦,一窩眼淚便在眼底打轉。我罪咎孩子在我手上病倒,但若她病倒時我正工作,我也會一樣歉咎自己不在她身旁。左右也是錯,我這才發現,做媽媽,是有原罪的。 看,我寫着寫着,媽媽的眼淚,又淚盈於睫了。
(原文於六月五日刊登於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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